有很多次,我都很想问问他,如果这一辈子我都不能生孩子,还会不会养我?但是,每次话到嘴边,我都问不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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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产科医鸿鸟》剧照
这不是我第一次踏进妇科手术室了。
冰冷的等待室里,十几张简陋的铁椅上,坐满了和我穿着一样的蓝色条纹病号服的女人。为了等待这场手术,从挂号、看病、检查到预约安排手术时间,前后已经折腾了3个多月了,如果能在天黑前结束手术,我就该双手合十感谢上天了。
“医生,我肚子好痛呀……”病友小杨被推出手术室,刚开始还是喃喃自语,几声之后,叫声越发凄惨,惊动了等待室里的所有人。
医生一边解释,一边安慰:“你别乱动,你的宫腔粘连刚做完分离手术,我们在里面放了一个节育球,用来防止复粘。现在是有点疼,忍一忍,等伤口愈合了就好了。”
小杨蜷缩在推车床上:“可是我真的好疼啊……”
医生在一旁不停地纠正她:“你不能乱动!快躺好,不然伤口大出血就麻烦了!”
他们从我面前经过时,小杨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我,含着眼泪哀求道:“我求求你,帮我叫一下我老公进来,我真的好难受,我快要死了!”
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样子,还没等我问医生要不要出去喊她丈夫进来,医生就先轻描淡写地对我说:“没事,等下麻药散了,她自己就清醒了。”
我知道,在麻药消散之前,人会一直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痛苦挣扎,我不止一次经历过这样的梦境。
而很快,我也要再经历一次了。
生孩子,本来是女人一生中常见的过程,可对我来说,却成了一道怎么都过不去的坎。
年12月,婚礼过后不久我就怀孕了。喜讯传开,全家人都开心得合不拢嘴,婆婆对我更是无微不至,连90岁的奶奶也逢人就讲,说她马上要四代同堂了。
先生为了让我安心养胎,发动全家人劝我辞职。我也以为自己还年轻,以自己此前的工作经验,就算是停工一年,再出来也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工作,于是很快就辞了职。
怀孕12周的一天,我正躺在家里看电视,突然腹痛流红,医院后,医生说是先兆流产,让我住院保胎,连打了3天保胎针。每次针管推动的时候,臀部和大腿带来的疼痛都让我全身发抖,身上也长满了红色小疙瘩,又痒又疼。
医生怕用药对胎儿不好,只给我开了炉甘石(婴儿用的止痒水)擦拭,我咬着牙忍着痛痒,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:只要能保住孩子,我真的什么都能忍。
住院第五天,打完保胎针后,我起身上厕所,下床刚走了没几步,突然觉得全身一阵恶寒,站在面前的先生在我眼里渐渐变得模糊,然后我就全身瘫软晕了过去。
醒来之后,主治医生急匆匆地给我安排抽血,验B超,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天,最后宣布:胎儿停止发育,终止妊娠。
走进手术室前,先生一直拉着我的手安慰说:“没关系,我们还年轻,以后还有机会。”
可当我颤抖地坐上手术台,双腿被绑在冰冷的脚架上时,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地滚下来。麻醉医生和手术医生还在一旁故作轻松地宽慰我:“怕什么,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我攒紧拳头,闭上眼睛,向腹中的孩子一个劲儿地道歉,终于麻醉上了头,我陷入了一个冗长的噩梦。
我的第一个孩子,就这样没了。
事后医生轻描淡写地说,胎停只是一个小概率的事件。“现在的孕妇,十个有六个会在早孕期出现先兆流产的症状,就算用药物在第三个月保下来,后续的生长发育也难以持续”。
我和先生都是乐观的人,认为生孩子这件事顺其自然就好,但是万万没想到,我们很快又失去了第二个孩子。
接连两次打击,让我们在怀孕这件事上变得谨慎起来。我们先是在南京妇幼做了全套激素检测,以为是促甲状腺出了问题,吃了半年无碘盐后,医生又说是我先生有精子残缺的问题。又有亲戚推荐我们去上海六院的一位老专家那里调理男性身体,我和先生每个星期坐着高铁来回跑,一起喝了大半年中药,除了身材走形和我的肝损伤,依然没有任何进展。
再去北京协和,医生拿着厚厚的病例,让我做宫腔镜检查,当场判断说我是宫腔粘连,不马上做手术,即便怀上了还是会流掉。前后折腾了3年,我终于被宣布为“不孕症”。
我们都傻了眼——先生当兵12年,身体素质一向很好,我之前是旅游记者,上山下海,能跑能跳,连感冒都很少有,怎么会患上这种病?
可医生只是淡淡地说:“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,现在结婚几年生不了孩子的多着呢!环境污染啊、结婚晚了啊、生活压力大啊,都会影响生育,人的繁殖能力退化了,全国加起来几千万对夫妻生不了孩子。你们啊,赶紧去生殖中心挂号,趁着年轻,早点做个辅助生殖吧。”
此后,我和先生开始踏上漫长而痛苦的“研究生”之路:每月不停地往返于南京和北京之间,坐火车、住宾馆、挂号、排队,来回一趟,两个人都折腾得筋疲力尽。
看着存款余额越来越少,我有些紧张了——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工作了,我与外界的接触越来越少,昔日的同事不是晋升就是跳往大公司,朋友偶尔聚餐,谈论的都是“区块链”和“大数据”——我忽然意识到,我的生活已远远地偏离自己的既定轨道了。
我开始一边治疗一边求职,面试了很多公司,知道了我的情况,都把我拒了。好不容易进了一家新媒体公司,医院,不到3个月,便被辞退了。
而面对家人,我更是无力应付。
第一次流产后,多年来和我相依为命的爸爸知道后很难过。在电话里,他哽咽着自责,说不该让我嫁这么远,出了事他都没法来照顾我。他的哭声让我无法自已。
第二次流产,我和先生本决定先瞒着老人。可公婆见我频繁出去找工作面试,以为我放弃了治病,轮流来劝我以生孩子为先。婆婆说:“我也不是一定要你生儿子,不管是男是女,你总得生一个,不能没后啊。”
可我无法跟婆婆解释,我并不是不想要孩子,只是不想每天除了吃药、打针、做家务,医院到处询问怀孩子的秘方,有份工作,哪怕是当成情感寄托也行。
婆婆见劝不动我,便打电话给我爸,我爸就在“你还去上什么班?他养不活你吗?一个女人,如果连孩子都没有,工作再好,赚再多钱又有什么用?”
我和我爸发生了激烈的争吵:“这根本就是价值观的问题,你供我上了四年大学,是让我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和那些一心靠男人养的女人不一样!”
可曾以我读书为傲的父亲,竟无比坚决地认为:“女人的价值不是工作,而是生孩子。”
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先生安慰我:“放宽点心,你这样逼自己也没用。”
我对他说:“你要做好思想准备,这可能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,可能两年,三年,甚至更长的时间,就算努力了也不一定有结果。”
先生就抱紧我说:“没关系,我养得起你。”
其实,有很多次,我都很想问问他,如果这一辈子我都不能生孩子,还会不会养我?但是,每次话到嘴边,我都问不出来。
也许,就像他们说的,我还年轻,还有机会,再努力努力吧。
没多久,医院有个专门治疗不孕症的生殖医学中心,尤其擅长医治宫腔相关的问题以及常年不孕,很多外地人都来看。
先生经不过婆婆的念叨,医院。
宫腔疾病的治疗,是一个长期而繁琐的过程,专家号很难挂到。好不容易挂到了号,医生会让病人先把所有的病例和检查报告都带过来,然后再一项一项重新检查,有些检查的时间和月经周期有关,一等就是1个月,从挂号到进手术室做宫腔镜检查,最起码都需要3个月时间,有时候甚至更长。
第一次来看专家号,初诊开了个B超单,让我检查完了拿着报告再过来排队,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,就撞见候诊室里一个男人和前台的护士大吵起来,质问“为什么挂了专家号,却连专家面都没见到”。
前台围了很多人,护士只说了一句“等着叫号”,男人便急了起来。身后的女人拉着他劝了几句,没想到却成了他转移怒气的发泄口,出言不逊,当场骂哭了妻子。
我的主治医生出来询问,才得知这对夫妇是从山西临汾来的,因为不会在网上挂号,现场排队等了一周才挂到专家号,谁知道等了一天连专家面都没见到,只开了一大堆单子让女人重新检查,助理医生又没给他们解释清楚,男人才急红了眼。
医生也有些为难地解释道:“我们也没办法,你看门口这些都是排了一天来看诊的。让你们重新检查,是因为你们的检查报告都是外院的,我们不能作为参考,不然怎么能准确判断病情,对症下药呢?”
男人就皱着眉头:“医生,我们是外地来的,撂下家里的事来了一个多星期了,天天住在宾馆,医院排队,医生又不给看病,这样下去怎么吃得消啊?”
医生指了一下外面排队的人群:“你看看这些人,好多都在附近租房子住呢,一年半载的多的是。生孩子这个事呀,急不来,慢慢来吧。”
最后,医生给了那对夫妇开了个“小绿窗”,考虑到女人是因为宫腔粘连导致不孕,又开了“阴超”和卵泡监测,让她先去检查。我正好要去做卵泡监测,医生就让我带着那个女人一起去。
这个女人就是小杨,丈夫则是她高中同学,俩人高中一毕业就结婚了。她老家是农村的,丈夫家在县城里开了间杂货铺,两人就在杂货铺里帮忙,吃住都和公婆在一起,婆婆平时什么都不让她干,说只要她生个孙子就好了。谁知结婚8年多,她每次怀孕,都是不到两个月就流产,前前后后掉了4个孩子,最终,被诊断患上了重度宫腔粘连。她跟我说:“你别看我老公刚才凶巴巴,平时对我可好了,在我们那儿,要是结婚8年不生孩子,男人早就另找一个了。”
这8年里,小杨的丈夫带着她医院,也曾在北京协和治疗了1年多,做了一次粘连分离手术之后,回家养了半年又复发了。折腾多年,不仅耗光了小杨家的积蓄,就连婆婆也渐渐对她有了脾气,之所以来南京,也医院的广告,过来碰碰运气。
她握着手里厚厚一叠的病例,略带苦涩地对我说:“这些年我连看病的钱都是婆婆给的,她嘴上说着钱不要紧,只要能生孩子花再多钱都值得,可我要是真生不了,不知道以后她会怎么对我,这次要是再怀不上,我就不回去了……”
这时,一个坐在我们旁边、年纪稍大的女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:“4次有什么了不起,我都掉了6次了。”
排队的女人们听到这话,都发出一阵惊叹。我望过去,说话的是一个容颜精致、穿着讲究的中年女子,约莫40岁的样子,虽然眼角的皱纹明显,但想必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。
女人说,她姓秦,78年出生的,徐州人,于是我们都叫她“秦姐”。一聊才知道,在我们这群人里面,她算“久经沙场”了,不论是宫腔治疗还是人工授精,每个流程她都熟门熟路,还传授了很多经验给我们。
和我们不一样的是,秦姐并不是因为怀不上孩子,才来到这里。
秦姐的家境不错,娘家和婆家在徐州都开公司。年轻时,她就和门当户对的老公结婚生了女儿,本来一家三口应该过得很幸福,但两边老人一直希望她能再生个儿子,可以继承两家产业。
女儿3岁的时候,秦姐如愿怀上了二胎,找熟人查了B超,说怀的还是个女儿,母亲和婆婆都劝秦姐,说已经有个女儿了,就别要了。秦姐当时也认为自己年轻,反正还能再要,就在婆婆的陪同下把第二个孩子打掉了,养了半年之后再怀孕,结果不到3个月就流产了。
从那时起,医院跑,补品中药吃了一大堆,推拿和针灸也没少做,折腾了3年,肚子却再没动静了。
她掰着手指头说:“05年我生了女儿,08年怀上二胎自己打掉了,09年流一个,13年做人工授精生化了一个,14年开始做第三代试管,都没成功,16年移植失败,17年怀到4个月又胎停了……”
她悄悄地瞟了一眼医生的办公室,小声地对我们说:“其实我13年生化以后,医生叫我养一年不要怀,我自己还怀了一个,可惜也没有活下来。”
按照秦姐的说法,宫腔镜、穿刺取卵、人工授精、试管婴儿……她统统都已经尝试了一遍了,算是资深的PGD/S患者(女方高龄、反复自然流产、反复种植失败等存在生育风险的患者)。
小杨在一旁惊叹:“我治一个宫腔粘连都快把家里的钱耗光了,要是像你这样做试管,那得花多少钱啊?”
秦姐想了一下说:“我也没仔细算过,反正一套南京别墅的钱得有了吧。”
众人一片哗然,眼下南京一套普通小户型都要二三百万,普通老百姓谁敢这么折腾啊。
秦姐旁边一个瘦弱的姑娘小声地问她:“疼吗?我上次取卵就疼得受不了,你还敢做那么多?”
秦姐迟疑了一下,声音也不再像之前细数“丰功伟绩”那么洪亮了:“怎么不疼?别说取卵了,我有次流产,医生清宫的时候,麻药都没给我打,就直接拉进去做手术,生剐,疼得我把手心都抠破了。”
患上不孕症的女人,大多数都有过流产史,没打麻药就做手术,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,所有女人们几乎都沉默了。
瘦姑娘不解地问秦姐:“秦姐,你花了这么多钱都没成功,多遭罪啊!听说外面代孕的四五十万包生下来,你怎么不找个人代孕呢?”
秦姐摇了摇头,说:“隔层肚皮隔层心。再说,那些代孕的万一有什么遗传病传染病的,生下来不健康,你找谁去?不管是歪瓜还是裂枣,终究还是自己亲生的好。”
瘦姑娘又问:“那你这一辈子就耗在上面了,值得吗?”
秦姐咬牙切齿地说:“就是因为我前面已经耗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,让我现在放弃我才不甘心呢!我就不信生个孩子有这么难,老娘就是生到死也要生一个出来!”
我总觉得,秦姐的坚持,只是在和自己赌气,赌自己十几年的付出能有收获,赌那些遭过的罪能有一个安放委屈的摇篮。
可真的能等到吗?
一个月后,我终于拿齐了医生吩咐的检查报告,约到了宫腔手术。
在手术室门口我又见到了小杨,相互打了招呼之后,我们一起走进更衣室,换上统一的服装,一个接一个爬上一个简陋的台子去消毒。
消毒之后,我排队扎好滞留针,走进等待室,发现之前坐在一起聊天的几位居然都在,大家瞬间熟络了起来,各自聊起了病情。
人堆里有一个来做人流的小姑娘,婴儿肥的脸上一脸稚气,两只手拧在一起不停地搓,双目呆滞而紧张地望着叫号屏幕上闪动的名字,躲在角落里面一直没有出声。
秦姐拿小姑娘打趣,说,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做人流的,问她是不是大学生。
小姑娘竟然羞涩地低下了头。
小杨便上前好心劝起了起来,叫小姑娘考虑清楚,能结婚生孩子,就把孩子生下来。小姑娘听着小杨的话,先是沉默不语,然后眼眶逐渐红了起来,有些哽咽地说:“我才大二,这个孩子不能要,让我爸妈知道了,肯定会打死我的。”
在秦姐她们的安慰下,小姑娘渐渐打开了话匣子。她姓文,是外地来南京读书的大学生,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在上海读书,异地恋见面不容易,每次男友来看她,两人都会在外面宾馆过夜。
男友给小文说,只要避开排卵期就不会怀孕,所以一直没有采取避孕措施,开始也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。直到上个月,小文的月经迟迟不来,她才开始感觉不妙,自己偷偷买了验孕棒,一验,果然中招了。
小文打电话告诉男友,医院检查了再说,小文只医院,一查,已经怀孕两个月了。
小文失落地说,男友一直说他课程很忙,没空来看她,只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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